2014年7月18日,当朋友圈、微博热门话题被马航客机遭击落坠毁的消息刷屏时,我却没心思像以前一样围观。在我面前,是一场待发的灾难——超强台风“威马逊”连续登陆华南三省。
几天后,海南被称作孤岛,徐闻瘫痪如“死城”,超强台风开始牵动全国人的视线。我也慢慢从震惊、害怕中平复,开始理解“没经历过灾难的人,永远无法想像在灾难面前人有多恐惧”。灾后的走访,又让我见识了“经历过灾难的人,永远无法想象在灾难过后人有多坚强”。
写下这篇“记者手记”,纪念这场让我成长的初次追风报道,感谢那些教我直面灾难的人。【全文详情】
17日,从广州到雷州,驱车600公里,8个多小时,我们一路感受着“威马逊”逐渐靠近的节奏。从闷热无风到闪电发作,从细雨点滴到豆子般敲打车窗,加上天边成片的云越来越低,我想,我们离台风越来越近了。
只是,走走停停间遇到的当地人并没有给我台风将来的紧张感。我以为他们可能还不知道,问过后都说早就收到了台风消息。在他们看来,夏天经历几个台风,就跟北京冬天经历几场雾霾一样常见。走到湛江,一位年近60岁的陈爷爷说:“96年有个厉害的台风,我亲眼看到一辆东风汽车被吹得倒着走,这些年很少有那么厉害的台风。”他的孙子11岁,觉得台风并不可怕,最不喜欢的是有台风会停电,没法玩电脑。这种淡定让我出乎意料。
第二天早上置身雷州半岛的企水码头时,我才明白,昨天的淡定只是因为台风还不够近。在前往码头的路上,我们得知“威马逊”已经升级为超强台风,并步步逼近。放眼望去,最多可容纳576艘渔船的港口已经满满当当,不少渔民正在定锚加固,还有些没法出海的渔民聚在岸边吹风观望。
企水渔港是雷州第三大港,所在企水镇位于广东省湛江市雷州市西部海岸,面积5.6平方公里,人口1万多人,其中渔民占总人口的50%以上。同行的雷州气象局林局长告诉我们,包括企水渔港,整个雷州的2124艘渔船当时已将全部回港避风。这些场面终于和我想象中的台风来临前对上了号。
离开企水渔港,我们一路向东,去往南渡河入海口。沿途经过大片香蕉田、桉树林,随行的广东资深追风人“四哥”叹气:“这么强的台风,估计香蕉树要倒一片,桉树这么细高,肯定也得断。”香蕉和桉树是雷州主要的经济作物,眼下香蕉树已经结了果,再过半个月便可收获,用来造纸的桉树也长到6、7米高了,可台风不会顾及这些。
南渡河是雷州半岛腹部最大的河流,注入南海。当我们到达入海口的时候已临近中午,风雨开始发作,我的雨衣终于派上用场。拍摄风雨画面时,河边已经没有人烟,林局长告诉我们,平时这里常有捕虾捞鱼的村民。【详情】
18日下午,为了正面迎战“威马逊”,我们决定到雷州半岛最东部的东里镇白岭码头。一路上,东北风将路边的桉树吹得一边倒,地面开始出现断枝落叶,雨水象豆子一样刷刷打在车窗上。为了赶直播,同行的中国气象频道记者决定停车拍摄。我用力推开车门,风雨便灌进口鼻,不到10秒钟眼镜已经模糊,砂砾不时打在小腿上。这一刻,我甚至有些激动,三年来发过那么多台风登陆消息,都没有这一刻风雨打在身上来得真实——原来这就是台风!
事实证明,我还是太天真。避开两条浸水的大道,绕过一段段横躺在路上的树枝,抬走一棵完全横截马路的大树之后,下午5点半左右,我们终于来到了白岭村。这时“威马逊”已经登陆海南文昌,距离登陆雷州半岛还差2个小时。
在离码头200米的地方,车子停住了,眼前的场景让我呆了片刻——码头没有踪影,有人在淹到膝盖的水中行走。我问一位正在趟水开家门的老伯村里的情况,他说海水倒灌已经把码头淹没了,离码头近的房子都被泡了。“水这么深,您还回家吗?”“我回去拿点东西,到村里地势高的地方躲一下。”说完,他继续往里趟去。
不一会儿,有几个人结队向码头趟去。我们赶紧上前,表明身份和想去码头拍摄的想法,有个会讲普通话的大哥说,他们准备去码头边查看渔排和渔船,愿意带我们一起过去。2天后当我们重返白岭码头时,再次遇到这位大哥唐春中,他的渔排遭受灭顶之灾。
狂风暴雨中趟到码头,胆战心惊腿发软。虽然跟着当地人,但在淹没到大腿漂着垃圾的水中行走,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,加上风雨把人往一边吹,颤颤巍巍趟完这200米,就像跑完800米赛跑一样疲软。在码头旁的一块高地上,十几个人正在守船,大浪不时往这边拍,风雨大到彼此大喊着对话,人都有点站不稳,采访拍摄十分困难。守船人劝我们返回,躲避大浪。
经过这一番折腾,雨衣已经不起作用,衣裤湿透。回到停车点,有几位村民在家门口围观我们这群“另类的人”。我上前试着与他们交流,有一位叫梁小红的阿姨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回应我,不一会儿她看我有点哆嗦,热情邀请我去她家换条裤子。这是我工作3年多遇到的最温暖的采访对象。
小红阿姨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小屋子,大儿子在外打工,小女儿住校,丈夫出门照看虾场,阴暗的屋子里只有二儿子。由于停电,小红阿姨摸索找出了女儿的短裤,让我换上后又请我喝了热粥。想着也许有机会再见面,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。
告别小红阿姨,我回到车里打算回传素材,但信号全无。7点左右,狂风暴雨愈演愈烈,我们决定撤离白岭村。然而这1个小时的路我们走走停停,用了近4个小时才回到住处,黑夜中狂风暴雨显得更加狰狞。沿途有好几位素不相识的村民帮助我们清理拦路的断树,期间我的眼镜被一阵疾风吹走。此刻的我再也激动不起来,只剩下对台风的畏惧,和对当地人的感恩。【详情】
19日凌晨1点,当我终于坐下来整理这一天的经历,窗外依然是狂风呼啸。从最新云图看,二次登陆后的“威马逊”台风眼依然清晰强大。这一夜,估计有很多人将彻夜难眠。
早晨8点,雷州风雨渐息,但整个城市伤痕累累:行道树折断,广告牌被撕裂,工棚倒塌,全市停电,手机信号时断时续……曾经的我,总是靠一堆震撼的数字来认识一场灾难。这一天,我用五官感受灾难,才知道数字的苍白。
看着雷州第一村的砖厂倒塌,20多个人跟着失业;看着百亩香蕉树绝收,下尾村承包户一天都吃不下饭;看着养鸡场7000只鸡的意外伤亡,毁了一家人唯一的生计……灾难的冲击力在当事人沉痛难掩的时候更加明显。
直到离开广东,邦塘村养鸡户陈妃庆妻子的哭声还会出现在我耳边。陈妃庆前几年一直和妻子打工养活三个孩子,今年4月跟亲朋好友借了6万块钱,建了两个养鸡棚,希望结束打工日子好好在家赚钱。然而,超强台风将鸡棚无情吹跨。
那天,跟着陈妃庆来到养鸡棚,一股恶臭扑鼻,叽叽喳喳的鸡叫声响起,抬眼的一瞬间我愣住了:塌陷的棚子里全是湿漉漉的小鸡,大量直接死亡,有的虚弱挣扎,有的来回奔跑。
“为什么不把活下来的小鸡转移救治呢?”“只要淋过雨,基本就养不活了,治也治不起。”这意味着,陈妃庆之前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。
问起未来打算,陈妃庆的妻子低下头,眼泪扑落掉了下来。我惊慌失措地劝慰,她更加泣不成声,让我差点跟着掉眼泪。后来,同行的中国气象频道记者告诉我,不必劝慰,这不是你能做到的,她如果愿意跟你谈一谈,你就听着。
只是,这种无力感一直困扰我。回到北京,看到柴静的一句话才有些释怀:“你是一个记者,你有关切,有采访的权力和可能,但归根结底,你只是一个陌生人。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一个恰当的关系,关切超过了恰当,就是冒犯。不因为你是一个记者,就有权逼问所有的问题。知是职责。不去知,算是一点敬畏吧。”
那天,陈妃庆还是无奈地告诉我,实在不行只能再去打工,之前的6万还没还清,更不好意思再借钱搞养殖了。【详情】
来到白岭码头的时候接近下午4点多,两天前被海水淹没的码头已经“现身”,终于露出地表。推开车门,一股热浪伴随着刺鼻的腥臭铺面,很多渔民正在忙着搬运鱼箱。台风登陆当天遇上的唐春中正好经过,我便向他盘问起码头的状况,他指着地上的死鱼说,台风过后加固的鱼排被冲毁,大部分鱼跑掉,剩下的也养不活了,“以前码头只有腥味,现在天气太热死鱼太多,码头都臭了。”
唐春中是江苏盐城人,50岁,今年3月请了江苏扬州的两位老渔民一起来到广东雷州发展渔排养殖。他投入了80多万建成了这个渔排养殖场,再过十几天,场内的20多万条金鲳鱼就可以出手赚钱了。然而,超强台风“威马逊”的到来,让他心痛不已,“台风来之前已经加固盖好,哪想到7月就来这么强的台风,全毁了。”
跟着唐春中和两位老渔民出海,来到他们的鱼排养殖场,除了一个网里还看得到鱼之外,剩下的十几个网空空如也,渔排上的房子也已经七零八落。两位老渔民是一对夫妻,丈夫61岁,妻子58岁,为了减轻儿女的负担,跟随唐春中来到雷州打工。两位老渔民一个捞鱼上船,一个筛选装箱,准备将剩下活的金鲳鱼冰鲜卖掉。“这些估计也就四五千条了,老板要哭死了,他这两天都没吃下饭。”渔民阿姨一脸担忧地念叨。看着在台风中磨掉鳞片的鱼,渔民老伯十分不忍,为了养活这20多万条金鲳鱼,老两口3个月来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喂3次鱼(鱼怕光,白天不觅食),“简直比喂孩子还要上心。”他叹道,现在金鲳鱼都变成“白鲳鱼”了。
“这个渔排没投保险吗?”“这种靠天吃饭的生计风险太大,哪有保险公司愿意保啊。”唐春中说,这个渔排养殖场的设施已经无法使用,加上附近渔排养殖场的鱼大量死亡,海水被污染,今年怕是没法再干渔排了。不过,他没法算放弃,决心重新筹钱明年再开一个鱼排养殖场。【详情】
回到北京,我和小红阿姨又联系了两次,她说村里已经通电了,虾场损失了不少,但好在没有全毁。这让我感到宽慰。
当眼泪和灾难随风而去,在那里,他们的生活仍将继续。(文/刘文静)